河伯:哈扎尔辞典
一切解读都是附会,一切附会都是阐释,一切阐释都是自以为是,那不过如镜子照出自己的影子...
阿捷赫
有七张面孔的公主死于两面镜子之间,快镜与慢镜,因为分别提前与滞后于时间的两面镜子不可避免地使永生的公主因为看到自己眼睑上的诅咒之字母而与世长辞,虽然,这传说也只是一家之言。
一如公主的脸,不论是否美色天成,“哈扎尔人的嘴脸”意指他们的面容千变万化或千人一面无法识别。公主的祷文说:我扮成我的母亲,日复一日,延续数年。情欲炽热之时,我自己已不复存在,我就是她。因我深知她的欢愉也被她的母亲用同样的方法掠夺一空。假如现在有人问我这种游戏于我何益,我会这样回答:我欲再生一次,且求活得更好......
然而众所周知,阿捷赫公主是不死的。
矛盾在于人们被字面所蒙蔽。须知,人的眼睛只能看到表象、文字,却往往无视一个基本事实:真相是不可言传的。文字的最初功能只是识别、交流,但随着文字生长的思想是无餍足的,它不停地要,它赋予文字正题、反题,使其成为象征、哑谜,它是流动的语言负载着变幻不居的思想的绵延。
有七张面孔的公主、不死的公主、死于过去与未来之镜的永生者,或难以识别的谜样的哈扎尔人,就是我们的隐喻。我们不死,我们必死,因为我们生活在当下,也生活在时间里。一旦过去与将来并置,如两面镜子,我们即被赋予了永恒,因为我们是永恒序列里的死者,在其漫长得看不到两端的链条里有了位置;我们即被剥夺了永恒,因为我们不再如植物或禽兽永远懵懂地生活在现在里,我们是必死之人,有必死之身。可怜的人啊!
在梦里,我们一如水中的游鱼......
捕梦者
我们一起过了夜,但凌晨在他离去时,我从他疲乏的脸上看出了他的欲望、他的目的和他是谁。
你们那个捕梦者的情况也大抵如此。他曾进入这一神奇秘密的最深邃之处,他曾成功地在别人的梦里驯养过游鱼,并打开一扇扇门,终于到达天主那儿——每个梦的深处都有一个天主。后来,他突然再也无法释梦了。
要是他毫无过失,按说他是可以在他释读的梦的尽头见到天主的。既然他下降到了现世,他一定犯有过失。归途须小心,阿捷赫公主最后告诫道:一次糟糕的下降可能废掉一次到达山顶的胜利攀登。
生活是一场梦幻,梦者在做着梦中之梦。然而这梦也是回溯,向自身,他者,向世界的源头,以及源头的源头。
释梦者于此大显身手,他在梦里完成了变形,或者回归。他如游鱼游弋于自己或他人的梦里,不无鄙视地穿过人类在水中的倒影,那些陆地上沉重的肉体背负着更其沉重的灵魂,仓惶迷茫。他在梦里戏耍,打开一扇扇隐秘的门,直至抵达他的主的所在——据说最成功的释梦者能够见到他的主,但我们不曾听闻这方面的只言片语。
我的主是怎样?他是否如烈火照见我所有的卑微鄙陋?他是否接纳或抹去我的灵魂一如抹去我的肉身?他是否因其荣耀或恐怖灼去我的双眼一如发生在西奈山顶?主无质无形沉醉于虚无与创造我将如何得见?或者因我从无信仰以致在梦的尽头注定沉入无尽深渊?
梦者或释梦者终将一无所见也一无所有,因为梦者首先与全部的事业是面对自己,他终将明白所谓自己或者世界只是虚妄。
据1691年版的《哈扎尔辞典》记载,哈扎尔可汗趁此机会向应邀前来的客人们解释了有关捕梦者这一宗派的情况。可汗对这一属于哈扎尔公主阿捷赫的宗派很不以为然,他把捕梦者枯燥的劳动比作希腊史传里有关饿鼠的故事,饿鼠轻松地爬进小麦筐,但当它吃圆了肚子后,再也爬不出来了:“你吃饱了就休想爬出筐子。你只能和进入时一样挨饥受饿。食梦者也一样,他饿着肚子轻松地穿过缝隙进入梦和现实当中,当他捕获了大量猎物,采食了多种水果后,饱餐了梦的他再也无法返回,这是因为他既然饿着肚子进去后捕食了大量猎物,就没法再出来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要么放弃猎物,要么永远留在梦里的原因。无论发生哪种情形,他对我们毫无用处......”
我愿意将之看成可汗对阿捷赫公主和她的捕梦者宗派的诋毁,其原因在于可汗不曾找到在精神领域与之抗衡的对手,这或者说明了为何可汗发起所谓的宗教大辩论以决定哈扎尔人应该信奉三教中的哪一个,从而彻底摆脱捕梦者的影响力。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捕梦这种古老而神秘的技艺不同凡响的能力。
捕梦者是精神的捕手,灵魂的猎人,但他的领域是受限的,他只能在自己族人的梦中游弋,不是说他无法进入异族人的梦境,只是那将是非常危险的,他将不知如何脱险。这好比你去探险,你将选择自已熟悉的方式、环境,因为探险本来就是深入不明,假如你贸贸然在起点就处于完全无知状态,你的每一步必将危机四伏。捕梦者进入他人的灵魂,在他人的精神世界里游走,而梦是无意识的深渊,潜意识的海洋,是那种生物精神的本源,灵魂所从出,那里是思想核心元素的恣意演绎,断片飞舞,梦魇与幻彩并存,神魔交会,刹那百万千变,你唯有熟悉他的思想也即你们具有某种精神的同构才可能全身而退,不然,你无从分辨善或恶,吉与凶,真或伪,你不能认出那是他们的神还是魔,上帝亦或凶灵。在梦中被杀死,与死于现实无异。
最伟大的捕梦者是其族类的代言人,代表了族群灵魂的最高领悟者,掌控者。他曾深入族群思想的深处,抚摸过那里的每一块岩石、每一脉流水;他曾经过他们的众神的殿堂,魔鬼的祭坛,甚至越过他们到达最后与最初的主的房间。但他不曾见到主的容颜,也不曾将之告知族人,因为他深知,众生与众神的主,魔鬼最畏惧的对手与创造者,不曾也不会以真实形象展示,因为他是万王之王,宇宙之源,因其无相,才展现了世界的万千影象。
他想起荷马在其著作中的某一处提及西顿,主神授意让乌鸦在那儿给预言者厄厘喂食。荷马史诗的帝国纵然拥有许多海洋和城郭,却不知其中一个叫西顿的城市里生活着预言者厄厘,此人后来成为另一个诗帝国——圣书帝国——的新公民,这个帝国和荷马史诗帝国一样辽阔、强大、不朽。“大地是一条狭窄的通道,而这两个巨人却失之交臂。他们两人脚步之间的空间比世上最窄的狭谷之口更窄小。两个体积相等的巨物竟能靠得这样近,可谓闻所未闻。而我们四处漂泊,就像那些人一样:眼睛更多的是在搜寻回忆,却不太留意脚下的土地......"
没有什么能拉近精神的陌路,不论空间或时间,也没有什么能阻断它。如作者所言,荷马和预言者厄厘都是不朽者,两人都具有独到的语言表达能力,前者是位盲人,善于回顾过去,是比任何诗人更懂得讴歌水和火的希腊人:后者视力超人,擅长预见未来,是将水当作祭献物的象征,将火当作惩罚的象征的犹太人。时间在编织历史的途中创造了大量的现象与人,他们形态不同,精神与气质迥异;他们如清晨的蚊或傍晚的尘埃,很快消失不见。时间仿佛消融了一切,但谁又敢说在不远或遥远的未来不会沉渣泛起,激荡风云。预言与回忆没有本质不同,在未来人们将发现它们一样指向自己;过去与将来是一件事的两说,因为历史总在瞬息万变的表象背后重复自己;世界是有限性的简单重演,而迷失的眼睛以为那就是无限;人们不留意脚下的土地,尽管所有的秘密都在那里,我们望向它时唯有迷茫。
不论是否相遇,横亘在荷马和厄厘之间的,是比空间更其遥远的时间的长河。荷马与希腊诸神为伍,他们指示或诱导希腊人彼此争夺、战争与冒险,去探索他们航行所及的世界;彼时厄厘的目光已望向时间的深处,他看见这纷乱的世界终将统一,希腊人、腓尼基人、犹太人、还有将来的罗马人,他们都将在唯一主神的眷顾下,那神创造了世界与我们,也将审判与终结我们。当希腊与荷马的众神忙于彼此认识与联姻时,厄厘已然预见了主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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