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1-1

在帝王的生活中，征服别人的土地而使版图不断扩大，除了带来骄傲之外，跟着又会感觉寂寞而又松弛，因为觉悟到不久便会放弃认识和了解新领土的念头...

正如很快便厌倦了探索新领土的可汗，没想到，在年轻时就没耐心看完这本书的我，如今在冬夜，作为一个旅人，竟要再度造访它，虽然，那时的骄傲自负早已如烟消散，只剩寂寞与松弛的内心，无所寄托。

唉，卡尔维诺的笔，马可波罗三寸之舌，可汗竖起的短耳朵，而今，我们这几个忽如其来的寒冬夜行人。

想好了，进去了就不一定出的来，好比我们来到你的世界，米特奥拉看着我说，又望向茉美，阿黛拉。

随便，阿黛拉扬了扬头。

茉美紧紧抓住我的手。

走吧，我道。

米特奥拉把书页打开在最初的扉页，口中念念有词。

天旋地转，我一把抱住了茉美。

1-2

这时候便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压下来。我们这时候在绝望中发觉，我们一直视为珍奇无比的这个帝国，只是一个无止境的不成形状的废墟...

我们来了。

世界，所有的世界，一旦失去人和人类活动的痕迹，便有如废墟，这时，我才深刻的体会到，我们是如何依附于文明这种虚构的事物，人事，关系，建筑，语言文字，生产活动，消费与创造，爱与繁殖，等等。

这里是哪里？茉美问，不冷，可是她在风中有些瑟瑟，估计是害怕了。

我疑惑地望向米特奥拉，阳光如水一样倾泻在原野上，女孩的面庞也沉静如水，她淡淡望向远方。

天上有鹰在盘旋，九月鹰飞，莫非现在是秋天，阿黛拉手指搭在唇吻，吹响了嘹亮的口哨。

鹰在空中顿了顿，转眼飞走了，阿黛拉在原野上亭亭玉立，英姿勃发。

往东吧，米特奥拉说，反正是来找人的，动起来就好。

对，走起来，顺便倒倒时差，我说，我们来自夜晚，现在却是下午。

1-3

从那儿出发，向东走三天，你便会抵达迪奥米拉，这座城有六十个白银造的圆屋顶、全体神祗的铜像、铺铅的道、一个水晶剧场，还有一头每天早上在塔楼上啼叫的金公鸡。

也不知马可波罗是从哪里出发的，反正，落日熔金之际，我们便到了。

好漂亮，茉美惊叹道，你说是不是？

是的，我说，像童话世界。

我们走在余晖的金粉里，阿黛拉的小提琴挂在行李箱上，腰间别着弯刀，米特奥拉拉着自己的箱子，另一只手里还托着魔法书，配上衣着像是少女法官，茉美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里握着魔法棒，感觉像拿着棒棒糖。

要不，找个地方歇歇脚，或者先住下不迟，我说，这样太累了，好歹走了一下午。

一家客栈样式的所在，我们走了进去，发现语言没有问题，果然是忽必烈汗治下的帝国，可是，这里也不像中原大地呀，我也很是莫名。

临行时我把存在银行的积存金全部取了出来，沉甸甸的，问完价，我掏出一根十克的金条说道，要个大套间。

哇，哪里来的？茉美奇怪道。

之前存银行的，我道，这不出来了，没盘缠怎么行。

1-4

旅客熟悉这些美景，因为他在别的城市见过。然而这城市有一种特别的品质，如果有人在九月的一个黄昏抵达这里，当白昼短了，当所有的水果店子门前同时亮起多色彩的灯，当什么地方的露台传来女子叫出一声“啊！”他就会羡慕而且妒忌别人：他们相信以前曾经度过一个完全相同的黄昏，而且觉得那时候快乐。

灯都亮了，女人的声音从不同的露台传来，我回味着卡尔维诺的文字，蓦然体会到了城市的生活气息，或许那时，我和艾米莉雅，还有艾莉米娅，也曾这般大呼小叫，在露台或房间里打打闹闹来着。

我说了她们的样子，一头金发的艾米莉雅，喜欢穿银色长裙，黑发披肩的艾莉米娅，偏爱绿色裙子，两人年龄相近，身材相似，面容相似，可是一个少不更事，一个妩媚老练，她俩若在一起，一定很显眼，可谁也没见过她们，我们一路走来，经过了诸多神祇的雕像，那些男神或英俊或威武，女神或如天使纯洁端庄或如爱神妩媚动人，水晶剧场在星光下彩色灯光里如巨大钻石璀璨夺目光华四射，白银屋顶反射着月光，而铅水浇筑的街道也如月光流泻，我感觉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水中游动，或是在梦里，这座金属与宝石建构的城市，有梦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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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敌人溃败的军书给卷起了，藉藉无闻的君主愿意岁岁进贡金银、皮革和玳瑁的求和书给打开了封腊，这时候便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压下来。我们这时候在绝望中发觉，我们一直视为珍奇无比的这个帝国，只是一个无止境的不成形状的废墟，腐败的坏疽已经扩散到非我们的权杖所能医治的程度，而征服敌国的胜利，反而使我们继承了它们深远的祸根。只有马可·波罗的报告能够让忽必烈汗从注定要崩塌的围墙和塔楼中看出一个图案细致、足以逃过白蚁蛀食的窗格子。

我也是，走在这如梦如幻的城市里，我感到绝望，我宁愿不在这里，而是远远的翻着书页，想象这梦幻的城市，当她把语词化为自己的骨肉，把所有我们能想象的美丽的东西，黄金，白银，水晶，紫铜，铅锌，一样样涂抹在身上时，我的内心忽然一片荒芜，到底是梦想化为现实的骨感，还是因此而失去梦想的能力，使我不经意间变得如此失落呢？或是什么别的缘由，让我如此怅然若失？我不知道，我唯一可能知道的，也许是我，曾经幸福过，可是，而今走在这如此细致描摹幸福的城市，我反而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