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一死，广陵散绝，千秋之下，吾尚仰其高致。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嵇中散诗言：流俗难悟。逐物不还。至人远鉴。归之自然。万物为一。四海同宅。与彼共之。予何所惜。生若浮寄。暂见忽终。世故纷纭。弃之八戎。泽雉虽饥。不愿园林。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

诚哉斯言，生若浮寄，暂见忽终，两千年后，吾怀斯人，却不知二十年后，吾尚在与否，万物为一，死生无二，本无可叹息，处世者，安能服御，劳形苦心，一息尚存，求诸本心即可，贵贱荣辱，梦也，所谓贵得肆志，纵心无悔，嵇郎果然得之。

惜乎，天地虽大，终是人间囚笼，无欲无求，不能八极之外，终究刀下，是以钟会言：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果不其然，人祸难免，自古而然。

昔者，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负羁之妻亦亲观狐、赵，意欲窥之，可乎？”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视之，达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能得妇人彻夜观其言语忘返者，此人及此妇人，高贤乃尔。

袁宏道：中散遣外之情，最为高绝，不免世祸，将举体秀异，直致自高，故伤之者也。

李氏(袁宏妻):宣尼有言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自非贤智之流，不可以褒贬明德，拟议英哲矣。故彼嵇中散之为人，可谓命世之杰矣。观其德行奇伟，风勋劭邈，有似明月之映幽夜，清风之过松林也。若夫吕安者，嵇子之良友也。钟会者，天下之恶人也。良友不可以不明，明之而理全。恶人不可以不拒，拒之而道显。夜光非与鱼目比映，三秀难与朝华争荣。故布鼓自嫌于雷门，砾石有忌于琳琅矣。嗟乎道之丧也。虽智周万物，不能违颠沛之难。故存其心者，不以一眚累怀，检乎迹者，必以纤芥为事。慨达人之获讥，悼高范之莫全，凌清风以三叹，抚兹子而怅焉。闻先觉之高唱，理极滞其必宣。候千载之大圣，期五百之明贤。聊寄愤于斯章，思慷慨而炫然。

言已至此，唯太息尔。

钟会，钟繇之子，身出名门，敏慧夙成，少有才气，年少得志，十九入仕，为秘书郎，三年升尚书郎，二十九封关内侯，尝撰《四本论》，欲示康，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怠走，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康居贫，性绝巧，能锻铁，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惜夫，倨傲如是，然恶人不可以不拒，此亦无可奈何之事。

康之游仙诗言：

遥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葱。自遇一何高，独立迥地双。

愿想游其下，蹊路绝不通。王乔弃我去，乘云驾六龙。

飘遥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

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板桐。

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

然寄身尘世者，欲游心大象，超然物外，岂是容易，康尝山泽采药，得意之时，恍惚忘家，时人呼为神仙，汲郡山中遇隐士孙登，从之遨游，登沉默自守，康临行，登曰：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 康又遇隐士王烈，入山中，烈曾得石之精髓，自食半，余遗康，凝为石，复石室见绢书一卷，呼康取，书亦不见，烈乃言，叔夜志趣非常而辄不遇，命也! 当时，山公将去选曹，欲举嵇康，康《与山巨源绝交书》言，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斯言至恳切，时司马氏不满康之远避久矣，于乱世之中，既申己志，亦保巨源，切割得宜，进退自如，夫朋友者，有如是也。

吕巽、吕安兄弟，康之友，巽贪弟媳徐氏美，伺安不在，使妻阴醉而污之，安欲诉之官，巽请康调之，后，巽诬安不孝，挝母之面，安请康，书康《与吕长悌绝交书》，痛斥之，安入狱后，康因之入狱，钟会借机构陷之。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语毕，从容就戮，时年四十，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后王夫之议曰：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良若是也。

康死前，儿女未托兄嵇喜，亦未托阮籍、向秀，托之于山涛，语子绍曰：巨源在，尔必不孤，嵇绍不孤，诚如是。

其人已逝，余风振宇，如其所言：

人生譬朝露。世变多百罗。茍必有终极。彭聃不足多。

仁义浇淳朴。前识丧道华。留弱丧自然。天真难可和。

郢人审匠石。钟子识伯牙。真人不屡存。高唱谁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