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许平:塞壬的沉默——卡夫卡
作者:何许平    发布于:2024-05-27 23:01:59    文字:【】【】【

就连有欠缺的、甚至是幼稚的手段,也可以用来救人,下面就是这方面的一个明证:

为使自己幸免于海妖塞壬们的诱惑,尤利西斯用蜡把自己的耳朵堵住,并让船员用铁链把自己牢牢地绑在桅杆上。当然,自古以来,所有的旅行者(除了那些从老远的地方就被塞壬们诱惑的旅行者以外)可能也曾这么做过。不过,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办法是毫无用处的。塞壬们的歌声能够穿透万物,而那些被诱骗者的激情一旦爆发出来,就会炸毁包括铁链和桅杆在内的更多的东西。可是,尤利西斯并没有想到这点,虽然他对此或许有所耳闻。他完全相信那一小撮蜂蜡和那一捆铁链,对自己的这些小手段感到一种天真的喜悦,他怀着这样的心情朝塞壬们所居住的海域驶去。

 

- 当然,尤利西斯是以狡黠闻名的,他人断不可以为仅凭自己的武断就可以臆测他,但显而易见的是,尤利西斯如果毫无准备的踏上那段海域,海妖或许会毫不犹豫发起攻击,这显然是最坏的局面,于是,这位诡狭者至少摆出了应对之姿,我们可以设想,塞壬们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进而想到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尤利西斯,他的事迹绝非秘密,那么,无论如何,贸贸然放声高歌就显得愚蠢了,可是,如果没有别的办法,这也许依旧是唯一的对策,于是,狡猾的尤利西斯把问题抛给了对方,如何应对?

 

然而,塞壬们如今有一种比她们的歌声更为可怕的武器,那就是她们的沉默。虽然未曾发生过,但也许可以想象,有人似乎曾经逃脱了她们的歌声,但绝逃不过她们的沉默。可是,世上的人却坚持认为,单凭自己的力量以及从这种力量中产生出的横扫一切的傲慢自负,就可以战胜她们。

事实上,当尤利西斯驶近时,这些强大的歌女们并没有歌唱,或许是她们相信,只需用沉默就能对付这个敌人,或者因为尤利西斯一心一意只想着蜂蜡和铁链,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竟使她们忘却了所有的歌唱。

 

- 你或许会说海妖们忘却了歌唱,我认为恰恰相反,尤利西斯的洋洋自得是其深思熟虑后的武器,他认为,凭借他拙劣的应付方法与卓绝的名声,配合上胜券在握的神情,塞壬们必定会惊疑不定,继而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与惶恐,认为她们的歌声即便可怕,对方也必然藏有隐秘的对策,而非表面的敷衍,尤其是,仅仅施加于他一个人身上的草率举措,在此,尤利西斯在等待海妖的进攻,却是歌声以外的,因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可以战胜塞壬的歌声,试试别的才有机会,如果对方没有别的,或许会因其沮丧与困惑直接目送他过关。

 

可是,尤利西斯,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并没有听到她们的沉默,他相信她们在歌唱,自以为只有他可以避免听到她们的歌声。起先,他匆匆地向她们瞥了一眼,看到了她们扭动的脖子,她们深深的呼吸、泪汪汪的眼睛以及半张着的嘴,但是他却相信,这些都是唱咏叹调所需要的,这些咏叹调他虽然听不见,但却在他的四周慢慢地消逝。但是过了不久,这一切就从他的视线中滑过去了,他的目光凝视远方,塞壬们在他坚定的态度面前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在他最靠近她们的那一刹那,他都不再感知她们的存在。

 

- 但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她们并未歌唱,她们越是作出歌者的姿势,越是在采取另一种方式,如果她们一动不动或没有类似唱歌的举动,他必定会全神贯注的戒备与窥探对方如何进攻,可是她们却貌似在歌唱,尤利西斯清晰的明白白蜡与捆绑根本不可能抵挡塞壬的歌声,那种声音与旋律是对生命本身的逼视,是深渊的呼唤,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见,这使他困惑,还有什么比歌声更加不可抵抗的吗?他的身体与思想都在剧烈的紧张与反诘,尽管很好的维持了脸上的笑容与神秘辽远的目光,幸运的是,就是这种身心极度的张力,帮助他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时间,毕竟,唯有寂静才是对生命最大的嘲讽,尤利西斯那时候没有余裕察觉到海妖的沉默。

 

但是她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显得美丽——伸直四肢,并且旋转起来,让那可怕的长发在风中自由地飘拂,在岩石上宽宽地伸展开她们的利爪。她们不想再去诱惑人,只想尽可能长久地捉住尤利西斯那双大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光芒。

如果塞壬们有意识的话,她们当时就会被消灭了。但是,她们并没有被消灭,依旧在那里,只有尤利西斯逃过了她们。

另外,对这个传说还有一点补充说明。据说尤利西斯诡计多端,活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连命运女神都难以看透他的心。也许,虽然人的理智无法理解这一点,他确实发现了塞壬们的沉默,所以他编造了上述的虚假事情,把它作为某种盾牌来对付她们和诸神。

 

-话又说回来,塞壬深知沉默的力量,她们自己就无法克服,正因为深刻洞察了沉默的恐怖,她们才在时间与世界里发明与演绎出了如此摄人魂魄的歌唱,那只是对沉默拙劣的模仿,恰如对一个无法面对的可怕之物,人们顶多只能偷窥其影子并以颤抖之手描摹影子的情状,海妖们也如是,她们深知沉默是深渊,是神的可怖权能——注销一切,而尤利西斯,这位传说中如狐狸般诡诈的生物,或许真的怀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智慧,以致于可以在塞壬的沉默面前依然无恙,他眼中的光芒深深迷惑了她们,或许,诸神还将被这种眼神迷惑,如果我们人类依旧可以继承这种迷之自信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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