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夏月花

——三线战地之一隅

作者：重庆江津临峰愚叟（孙传松）

 

第二章

初夏，凌云山上青翠欲滴，山花灿艳。

铁中铮爬上楠木沟西侧的山坡，桃树、石榴比比可见。这类树，过去多属野生自长，现在已有人工培植。

“土气有早晚，天时有愆伏”，平地桃树已经果实累累，可这里的桃树始含苞待放。

朝旭和畅，铁中铮顺坡回程。桃蕾满目，悦目赏心；幽香隐隐，沁人心脾；枝头雀跃，争鸣婉转；远处炊烟，袅袅升腾。一时间，他只觉浑身舒坦，心旷神怡，忘其所以，似处洞天福地。

突然，桃树丛中飘出一人。只见她，五官秀丽端方，线条柔美匀称，面带桃容，微露笑靥，依稀透出适龄女性的丰韵。铁中铮不禁一惊，因为这在薛志蓉身上是罕见的神情。

“郝厂长要你拟个整改学校的计划，知道吗？”她飘到铁中铮面前，眉宇间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知道。厂长找我谈过两次。”

“你答应了？”

“第一次我没有答应。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嘛。可这次我答应了他。”

“你这个‘傲国公’怎么又不傲了呢？”她嫣然一笑。

“就凭郝厂长对待蒋老师那真诚的态度，我就不能不答应他。你想，老郝刚担任厂长，工作千头万绪，困难重重，可他还是丢下一切，亲自把蒋老师转送到西南医院去住院，礼拜天又组织那么多人去帮老蒋抢收抢种。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铁中铮感动不已。

“这大概就是惺惺惜惺惺吧。”薛志蓉喜形于色，继又闪出一丝担忧，“整改必然碰到人事问题，可蹲在厂人事处的还是那个家伙呀！”一想起人事处长兰郭，她就怒气难消。

“兰郭为人奸诈，众所周知，他的靠山已倒，我看他已成朝露，经得住太阳的照晒？”

“靠山垮了靠山在，谁有权他就巴结谁。你忘记了别个送给他的那副对子：‘曲率半径相等，圆得要死；摩擦系数为零，滑得要命。’这家伙比泥鳅还滑，不容易对付哟。”

“郝厂长任人唯贤，他巴结得上？再说，改革乃人心所向，我们这里的步子虽然慢点，但我深信，谁也挡不住发展的浪潮！”铁中铮高兴时，话便多起来，“正如这桃树，在平地，春天开花，可在山乡却夏天才开花；但无论早迟，花总要开，果总要着。你看，现在这桃树不正含苞待放了么？”

“开花着果，那是自然规律，同社会活动毕竟是两回事。”

“社会发展虽然有社会发展的规律，但与自然规律也有相通之处，那就是必然性，无可逆转性。白居易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我看这诗揭示的就不只是自然界的规律。”

“看来你这次是信心十足的。怪不得郝厂长说他很喜欢你这个‘傲国公’啊。”薛志蓉微笑着，“厂长叫我竭尽全力支持你呢。”

他们边说边往回走。

 

“傲国公”这顶桂冠，是铁中铮上大学时，班上同学奉送给他的。傲的基本义是骄傲，这里却颇含执拗之意。爵封国公，在古代可谓不那么容易，不是皇亲国戚，就须是有功之臣，可铁中铮却于无心中意外地获得了国公的封号。

事情还得从“整风反右”说起。

按政策，各单位必须将百分之三到五的人打成右派分子。运动已经开展几个月了，京城大学中文系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一天下午，有位系领导看见教先秦文学的苗教授独自一人站在走廊上，面带笑容，眺望中南海。领导灵机一动，心中窃喜。

第二天，系上便贴出了一批揭发批判苗教授“冷笑党中央，冷笑社会主义”的大字报，一夜之间，右派分子的帽子便扣在了苗教授头上。

苗教授被划定成右派后，在上者视他为仇敌，在下者视他为路人。冷暖炎凉，人人自危。值此之际，铁中铮却登门去拜望苗老，并送给教授一幅《松鹤图》，图的右上写着“敬献业师苗老教授”并题诗一首；图的左下工书“受业铁中铮谨呈”。其诗曰：

穷年兀兀鬓飞霜，

继晷焚膏老至忘。

著述钩玄施雨露，

承风桃李茂千方。

处在苦难中的人，往往需求不多，只要有人给予最少的同情、起码的关切，就会感恩戴德，没齿不忘。含冤莫白，苦不堪言的苗教授，遇到一位把自己当圣人来歌颂的学生，能不动容？双手接过《松鹤图》，即情不自禁，老泪纵横。

整风反右过后不久，英明的党进行了一次甄别工作。给苗教授恢复了名誉，并委任他担任中文系系主任的工作。

老教授很欣赏铁中铮的刚直与才气，把他所赠的《松鹤图》裱上，挂在客厅正中。凡有来访，必先介绍铁中铮危言危行，冒险赠图之事。闻者多感自惭形秽。

为庆贺脱难，老教授又摆了一桌酒席，宴请相知。他亲自跑到学生宿舍去请铁中铮赴宴，不意这个脾气古怪的学生竟然当众婉言谢绝了他：“家父临终教导于愚：‘凡有恩于我，必涌泉相报；惠及于人，立马忘却。’先父遗训，学生敢不遵从？”

教授听后连声赞道：“美德！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

在别人看来，得到教授青睐，已属不易，要让系主任赞赏，那更是梦寐难求。别人得不到的，铁中铮能得到，可他却满不在乎；别人避之犹恐不及的，铁中铮却偏要靠拢去，置得失于度外。真是“傲”之极矣！

于是，“傲国公”的桂冠，便加在了他的头上。

大学毕业时，学校让他留校任教，他却坚决请求回川工作。为此，有人说他太“傲”，也有人说他忒蠢。

其实，批评者是只见其表，而不知就里。铁中铮何尝不知道留在首都的大学里任教，对自己来说是再理想不过的事了。他之所以决意回川，原因在于履行自己对一位村姑的承诺。

这村姑名叫石怀玉，她是铁中铮函定的未婚妻。

 

追忆往事，真是“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铁中铮刚上高中，父亲便病故了。

在学校，政府照顾，免去学杂费，给点助学金，星期天、节假日自己再到搬运站去打短工，揽点零活，生计尚可维持，可家中寡母却是备受煎熬——耕田种地，劳苦不堪；洗衣做饭，家务一人；公公婆婆常年多病，医药费用苦挣难求；二老风烛残年，床前堂上伺候，何等艰辛！

不能为母分忧，铁中铮痛苦内疚，多次提出要辍学回家，但每次都遭到母亲的严厉训斥：“你父再世时，千叮万嘱：再苦也得上大学。你敢不遵父训！你还有没有一点儿孝心？”

“顺母之意曰孝。”想起父亲的教训，听到母亲的呵斥，铁中铮自然不敢再吭一声。

母亲是坚强的，儿子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铁中铮高中毕业即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重点大学。

 

在大学求学的五年中，社会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先是整风反右，急风暴雨；继而是全国大办钢铁，平调共产，吃大锅饭，烈烈轰轰；接踵又是自然大灾害，饥荒空前。铁中铮的家也随之而发生了变故：祖父、祖母在饥荒中相继去世；嗣后，母亲又病瘫在床。

进入大四后，铁中铮一度许久未获家音，望眼欲穿之际，突然接得挚友林中啸一封来信。信中说：“令堂病瘫，卧床已近三月。兄远隔千山，愚弟理当代兄敬孝，但伯母病情实重，不能不告。”

 

林中啸出生于书香门第，祖父是个有名的私塾老师，清末曾经中过举人，儿时的他即师承乃祖，家学渊源。不幸的是父母早亡，祖父过世后，年仅十岁的林中啸便只好跟随婶娘过活。

铁中铮长林中啸两岁，两人是紧邻，自幼要好，念私塾、上初中一直同窗，情投意合，胜过手足。

关系再好，也代替不了自己。铁中铮收信后，思前想后，夜不成寐，终于认定：只有休学回家，别无他法可想。于是一面回书林中啸，一面向学校反映自己家中的情况，申请休学。老师、同学对他都很同情，深表惋惜。可正式去办休学手续时却遇到了阻碍，主管人员告诉他：“系里还要好好研究一下，你自己也慎重考虑考虑吧。”

忧心忡忡，度日如年，熬过十多天，系上还没有回音。正当铁中铮焦头烂额之际，林中啸又来一信。信中说：“弟被公社抽调到县里去学习三个月，不能亲侍伯母汤药了。不过，不用着急。弟有血亲表妹石怀玉，得知情况后，情愿代弟侍候伯母。

“敝表妹家住东昇坝，上无父母，下无弟妹，只身一人跟随堂兄堂嫂过日子。为人勤恳贤淑，甘愿留在伯母身边，替兄料理家务，成全仁兄学业，已经进了仁兄家门。兄如不弃，可直接和她信函联系。”

林中啸来信的言外之意，一目了然，昭然若揭。

关乎终身大事，铁中铮能不慎重思考？一天，两天，权衡利弊，他想了许多许多。终于，觉得这女子颇似委身助人的七仙女。

不，在这人人自顾不暇的灾荒年里，石怀玉能打破世俗观念，我行我素，挺身助人，其侠义之心应该说远远超过了董永幸遇的七仙姬。

常言说，“惺惺惜惺惺”，铁中铮喜欢的就是这种刚直豪爽，为他人勇于牺牲自我的人。书上常有“一见钟情”的记载，却还没有“一听钟情”之事。

“让一听钟情自我始吧！”文人总是有些罗曼蒂克的，他立即展开信笺，给心仪之人写起信来。

 

怀玉女士：

素不相识，笔墨认生，面对信纸不知写点什么才好。首先向你问声好吧。

你和表兄对我家的无私援助，给予我的大力支持，我由衷感激，永志不忘！

为人处世，信义为先，对我你尽管放心。如有什么话要说，来信直言即可。

余不赘述，祝芳体时安

铁中铮　一九六零年十一月十五日于北京

 

信寄出后，心里踏实了许多，因为家庭烦恼基本解除，老母之忧已有人分担。但自惭内疚却时萦心怀：堂堂须眉，有母不能养，母病无能医，竟赖一女孩儿施义，真是枉有此身！相形见绌，铁中铮越想越觉得自己渺小；越想越觉得石怀玉的形象高大。于是暗下决心：现在她替我奉养老母，代我尽孝，成全我的学业；将来，我决不负她，定要让她幸福终身。

半月后，她回信了。

 

中铮：

来信收到，伯母和我都很高兴。

伯母的病情有些好转，请你放心。家里的事我承担得起，您千万别分心。

对您，我没有多的要求，只希望你毕业后能回到四川来工作。

不说了，有事我会写信告诉您。

祝学习愉快！

怀玉　1960·12·2

 

铁中铮立即回信，向她表明“誓死不相负”的决心。

…………

信来信往，敲定终身。

知情者称铁中铮此举为“函取妻室代行孝”。

 

寒假中，石怀玉寄来一封加急信，大意是说：我到邮电所取信时，收到从天津给妈寄来的三百元钱。很奇怪，汇款单上没有汇款人的姓名，希望尽快查明汇款人姓名。信末还强调说：“人穷志不穷，不该要的钱我们不能要。”

天津，无亲无故，谁会寄钱？冥思苦索，只有一种可能：是苗教授托人寄的。铁中铮向老教授探问情况，苗教授反问铁中铮：“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去过天津？”

不到黄河心不甘，后来到底还是被铁中铮弄明白了：是苗教授授意在天津工作的儿子寄的钱。

一个月后，苗教授收到了从外地邮来的三百元人民币，汇款地址和汇款人的姓名都不详。

　　　　　　

金玉良缘，被认为是天作之合；铁石姻缘，则颇富戏剧性。铁中铮与石怀玉恋爱脱俗，订婚别致，结婚也与众不同。

就在铁中铮大学毕业的前夕，铁母不幸去世了，石怀玉只好离开婆家，回到户籍所在地。堂哥、堂嫂倒也贤惠，给了她两间厢房。一间作卧室，一间作厨房兼饭堂。

虽说到婆家去住了将近两年，但还没有见过夫婿的面；所见者，唯信函而已。虽然自己对夫婿一往情深，信而不疑，可堂哥石本厚却总为妹妹担着一份心，他想：一个在京城读大学的书生，毕业后瞧得起农村姑娘？不变心才怪哩！

石本厚放心不下，便背着妹妹给铁中铮写了一封信。信中详细地叙述了妹子在铁家侍奉老母的艰辛，希望铁中铮别辜负怀玉，并要求铁中铮寄一个领取结婚证书用的单位证明回来。

时值金秋，铁中铮刚得到回川到成都师大工作的通知，尚未到单位报到，证明无法办。为此，石本厚吓得不轻，他对妻子说：“果然不出我所料，看样子铁中铮会变心。”

“不会吧。听妹子说，铁中铮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

“难说哟，世间陈民美哪只一个？秦香莲有儿有女了，陈世美都会变心，何况怀玉和铁中铮还没见过面呢。”

“再怎么说，世间的陈世美也不多。这事不要忙着告诉怀玉，等一等再说。”

还是嫂子有见识，没上三个月，铁中铮便把证明寄回来了。石本厚高兴得简直合不上嘴来，他拿着证明跑回家，对妻子连声说道：“落教，落教！铁中铮果然落教！我们明天就带怀玉去公社把他们结婚的证书领回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