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夏月花

——三线战地之一隅

作者：重庆江津临峰愚叟（孙传松）

 

第六章

现实生活是最为严厉的老师。在现实生活的教育下，薛志蓉终于体味到了弱者的难立。她的性情渐次发生变化，由软弱而坚强起来。

她决意走自强之路。

先行的努力是去找知青安置办公室给自己安排工作。

公社的知青办、区级知青办、县级的知青办，东奔西跑，一趟又一趟。

“你拖着一个孩子……”像是嘲笑。

“等着吧，我们尽量帮你想办法。”一色的官腔。

等着，有门路的知青全都安排工作了。

等着，几年过去了，泥牛入海，消息全无。

人在等待，历史也在等待，“人类的历史很忍耐地在等待着被侮辱者的胜利”。

果然不差！

大学恢复了考试招生的制度，薛志蓉立即改弦易辙：白天劳动谋生，晚上挑灯夜读。一年之后，这个忍辱含辛的知青考上了“五七”大学，终于跳出了困境。

薛志蓉的成功，虽然离不开自身的奋斗，但更与她的际遇密不可分——生活上，她受到了林中啸夫妇的恩待；学习上，她得到了铁中铮、蒋怀兴的鼎力玉成。

 

林中啸的妻子薛纯真，与薛志蓉有许多相似处：心地善良，性情温顺，……很可能是同一血型的人。所不同的是，她们的命运迥异：薛志蓉错嫁兰郭而遭致不幸，薛纯真则幸遇林中啸组成了一个幸福美满的温馨家庭。

薛纯真为人谦和，善气迎人；和丈夫一样，解衣推食，乐于助人。薛志蓉一离婚，她即主动将小中生引到家里，叫自己的孩子代为照管。薛志蓉感到过意不去，她即认薛志蓉为妹，以便让她心安。

“他姨娘，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你如果不嫌弃，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姐姐吧。”薛纯真推心置腹，坦率诚恳。

“姐姐，你比我亲姐姐还亲！”薛志蓉心中热乎乎的，感激的泪珠夺眶而出。

从此以后，小中生白天吃住都在大姨家，只晚上才回家与妈妈同住。

薛志蓉温课迎考开始后，四岁的兰中生，便整天都生活在大姨家了，因为妈妈每天晚上都要去上补习班，很晚才能回家。

参加补习班的，大都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除薛志蓉而外，全都是职工子弟。学生是自发组织起来的，老师虽说是应聘而来，却是尽义务的。复习的课目有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和外语。先是铁老师一人包教，蒋老师知道后，主动来把数学、物理、化学的教学任务接了过去。

铁老师上课，深入浅出，用语精当；生动形象，妙趣横生：学生易懂易记，在课堂即能举一反三。由于他的学识渊博，常教常新，学生对他的课始终感到新鲜，走进教室就期盼着听铁老师的课。特别是他的语文课，善于利用语文学科在美育方面得天独厚的条件，在内容上融情凝趣的优势，让学生得到美的享受，情感熏陶，潜移默化，成为“乐知者”。

蒋老师执教，重点突出，详略得当，总能让学生感到恰到好处，会心微笑，频频点头。

两位老师都深受学生爱戴。

最使薛志蓉动容心折、刻骨铭心的，还是铁老师的刻苦治学的精神和他那急人所急的高尚品德。教语文是铁老师的本行，驾轻就熟，自是不在话下；政治、外语虽夸学科，但毕竟属于相关的文科，教起来倒也还算顺手；可数、理、化，自进大学后他便再也没有接触过了。为了帮助在动乱年代耽误了时间的青年夺回光阴，铁老师急他人所急，每天坚持工作二十小时，在教学之余，重温数、理、化，硬是弄熟了中学的全部教材。

一次，薛志蓉去向铁老师讨教数学题，靠近老师时，只见他眼圈发黑，眼云充血，颧骨耸立，眼窝下陷，心中顿感愧疚不安，情不自禁，热泪夺眶而出：“老师太苦太累了！都是我们害的——”

“有副对联你还记得吗？”正在批阅作业的铁老师抬起头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你一定要记住：勤奋、刻苦、坚毅，是知识之母！我们做学问的人，一定要像辛勤耐苦的蜜蜂那样，在知识的百花园中，采集，再采集，才能为人类酿造出最甜蜜的生活来。”

“您的教诲，我永远铭记在心！”薛志蓉望着慈祥而坚毅的老师，像小学生一样地作了回答。

 

“五七”大学，即恒川师范专科学校的前身。师专毕业后，薛志蓉被分配到了沪川厂子弟学校。

从山沟来，回山沟去，她觉得苦，也感到乐。这山沟曾经使她蒙受屈辱，遭致不幸，至今想起，依旧苦涩难言；然而，这里却又有让她难舍难忘的恩师，有比亲人还亲的林中啸夫妇。她乐从分配，回到山沟，也是想用自己的微薄力量为自己所敬佩的人作些力所能及的事。谈不上报恩，尽心而已。

哪里料到，不到半年，姐姐薛纯真便不幸病故。

薛志蓉伤心啊，前所未有的伤心！

自己求学离家，小中生一直都靠姐姐扶养，而今孩子上学了，自己也大专毕业了，该给姐姐一点补报了，姐姐却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怎不叫人痛彻肺腑，肝肠寸断！

姐姐留下两个孩子，大的十四岁，是个女孩；小的是个男孩，与兰中生同庚。薛志蓉决意把三个孩子都带在身边，亲手抚育，可林中啸和孩子们都不舍分开。

也许追求幸福，乐享天伦是人的本性吧，薛志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自己到林家去，重新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

“中啸哥，姐姐已经走了，我俩齐心合力，给孩子们一个完整的家吧。”她深情地望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

“你说什么？”林中啸惊讶的问。

“你放心，我俩结合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她充满信心和决心。

“不行！我俩条件悬殊，年龄差距也大。我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害你一辈子！”

“不管什么条件，都丝毫不能影响我们建立幸福的家庭！”她毫不动摇。

沉默片刻，他想：薛志蓉确实需要有一个完整而美满的家庭，但自己不配拥有她。凭着她现在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一个“吃商品粮”的好对象，无论找谁，都远比自己强。我绝不能牺牲他人的幸福来谋求自己的幸福。林中啸决心一下，即坚定地说：“别说了！你姐姐尸骨未寒，难道你忍心让她在地下不安？”

想到姐姐，薛志蓉迅即伤心泪滚，不再说话。

 

几年过去了。

又是关系着自己所亲所敬的人，又是一件令人头痛的烦心事。学校内外满城风雨，非议自己，攻击自己最为钦佩的老师。自己倒霉惯了，已无所谓，可众望所归的铁老师无辜被人中伤，岂能坐视？

 

世易时移，今非昔比，薛志蓉已不再是当年的薛志蓉了。

回想当年，身处“史无前例的时期”，苦无处诉，冤无处伸，加之自己涉世不深，遇事无主，任人摆布，山沟里一阵谣言，一场风波，即被卷入苦海，几乎毁掉一生。

而今，拨乱反正，朗朗乾坤，岂容妄语横生？

而今，她老成持重，不懊恼，不中计，明察暗访，很快便摸清了情况：计出兰郭和贾作箴，谣言源于庄娣娜。

她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跑进校长办公室当众质问：“贾校长，庄娣娜是不是女人？”

“你是什么意思？嗯！”贾作箴见来者不善，脸涨得通红，脖子也粗了许多。

“男女一有接触，你就断定是关系不正常；你同庄娣娜天天泡在一起，关系正常吗？”请君入瓮，薛志蓉还他一剑。

“你——，你——，嗯，你血口喷人！”贾作箴青筋暴起，瞠目裂眦。

“你害怕了？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嘛！”她紧逼一步，质问他，“铁老师是我的老师，我们一起爬山健体，都被诬蔑为关系不正常，难道你和庄娣娜天天脚跟脚地不离左右，关系反而正常？”

“她是厂领导的家属，有夫之妇！你呢？嗯！”他气急败坏，愣了好一会才甩出这句话来。

“我也是有夫之妇！”奇谈怪论，不屑一驳，薛志蓉神色释然，冷笑两声后来了个出奇制胜，“郝厂长是我结婚时的证婚人，难道你还不知道？”

出人意表，贾作箴瞠目结舌。

 

“知了——，知了——”急切而沉闷的蝉声破窗而入，撕心裂肺；空中灰气，沸沸腾腾，叫人窒息。想起兰郭、贾作箴的逼压，铁中铮心中好生憋闷。他打盆凉水摆在门口，浇头沃面，借此消除烦心。

“铁老师，成都来信。”校工李师傅突然来到门前。

铁中铮缓缓地拧干毛巾，擦去头上的水，接过信，回到书桌前坐下，慢慢地将信拆开。

一纸熟悉而隽永的文字，迅即展现在眼前。

中铮兄：

瑶函拜阅，知兄体健如初，阖第安康，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荆棘载途，而兄得失不顾，一味地急人所急，着实令人感念萦怀！

懿德懿行，令人敬佩，堪称楷模。每当小妹工作倦怠之时，看一眼所留尊影，即能精神振奋，力量倍增。

十分幸运，此番职评，小妹居然忝幸教授之列。环顾同列，心中倒也坦然自若，可一想到您，便觉自惭形秽：论所学，您远胜于我；论辛劳，妹难及万一。念此自愧，尽日难安。

“奇迹多在厄运中出现”，也许将来兄将比处顺境的人更好。记得列别捷夫说过：“平静的湖面，练不出精悍的水手；安逸的环境造不出时代的伟人。”身处顺境，一切平平，很难成为“精悍的水手”；至于“时代的伟人”，则更难奢望；而您？天赐磨炼，秀出班行,焉知异日不出奇迹！人们常说“大器晚成”，我看仁兄准是。

所寄论著《明义表意　语文教学之轴心》，业已通过终审，即将刊登在《锦江》月刊上。前几篇佳作刊出后，反响强烈；如能忙中抽闲，望再寄新作。

恭颂铎安

契友倩眉六月十五日于川大

 

读罢来信，铁中铮不禁不由地想道：机缘、际遇果真重要。古人说“飞蓬遇飘风而行千里，乘风之势也”，倩眉可谓际遇“飘风”的有缘人：执教于高等学府，主编大学校刊《锦江》，而今乘势又晋升为教授。而自己——，至今只不过还是一个劬劬辛劳的中学教员。真是“沟中之木，与牺象同体⑤；追琢⑥不至，坐成枯薪”哟！

啊！际遇。际遇造英才哟！

至于奇迹么——

 

“老铁呀，嗯，又在构思大作？”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打断了铁中铮的沉思。斜眼一瞥，见贾作箴领着兰郭走了过来。

“二位找来，想必有事？”铁中铮不冷不热，不卑不亢。

“对对，我们谈谈。”两人一边回话，一边寻找坐处，见无凳无椅，只好在床沿落座。

铁中铮这间卧室兼办公室的屋子很狭小，室中只能容一桌、一凳、一只单人床。

兰、贾二人落坐后，跷起二郞腿，颤悠着。

“今天，嗯，兰处长代表组织来跟你谈工作。嗯，祝你高升了！”约摸冷了两分钟场，贾校长便干咳两声，清清嗓子后，皮笑肉不笑地说。

“是呀，是呀。老铁呀，厂里打算要办电大，急需辅导老师，领导考虑再三，只有你最合适，所以决定请你去担这副重担。”兰郭一边说，一边从公文袋中掏调令。

“厂办电大属工科，我是学文的，调我去干什么？”铁中铮瞥了一眼兰郭摆到桌上的调令，冷冷地问。

“去搞管理啥！嗯。”贾作箴插一嘴。

“这样说来，你们急需的，并非是辅导老师哟！”

“都急需，都急需！”贾作箴弄巧成拙，兰郭赶忙圆场。

“中央一再强调，要让知识分子专业对口。你们这样作，岂不是与党的知识分子政策背道而驰！”

“老铁，不能这样看问题。说穿了，我们是为你着想！”兰郭撕开遮羞布，直截了当地说，“人民教师最重身教，现在舆论压力如此之大，你还怎么去教学生？避避锋芒吗。”

“流言止于智者，谎言成不了真理！何须回避！”铁中铮心里明白，对兰郭之流以不必客气为好，于是不无讥笑地说，“心劳日拙，二位如此费心，不怕徒劳无功？须知，今非昔比哟！”

“不管你有多少道理，嗯，组织决定，嗯，你必须无条件地服从！” 贾作箴态度十分强硬，可心里却是虚得发慌，因为郝厂长即将回厂。

铁中铮不再回话，立身窗前，面向远山。真是，“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兰郭悻悻然立身而起，恶声恶气地威胁说：“今天下午你必须到教育科去报到！否则，请另谋高就！”

“轰隆——”天空传来雷鸣。

“呜——呜——”忽然颳起了大风。

暴雨即将来临，兰郭与贾作箴怏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