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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文:《上海的雪》赵秀娥(禾文)山西

作者：禾文发布于：2025-12-25 07:30:08 文字：【大】【中】【小】

摘要：乙巳十月作此文，今发之

《上海的雪》

赵秀娥(禾文)山西

沪生打电话来，说想看看我画的“上海”。我搁下听筒，在窗前站了半支烟工夫——外头正飘细雪。于是铺纸、调墨，先蘸花青在右上角勾出一弯石库门翘檐，薄雪盖瓦，像撒了一层粗盐；左下横斜一枝蜡梅，瓣口凝冰，花蒂处点一点赭石，好让冷香透纸。题句:“沪人雪夜喜以蜡梅插瓶，花与雪同映窗玻璃，香极清冽，而檐漏滴答，使人知雪意未深。于此见江南冬夜之短暂，亦见上海雪之矜贵。”

我写完后，自己看了一回，像看见十年前自己第一次见雪——那是到上海的第一年。此前出生在北方，念书、工作，都在北方，北方的雪下得铺张，像不心疼的盐；上海的雪却像苏州河上的汽笛，短促、含糊，来不及应声就化了。因此很多人说“上海没有雪”，其实是有的，只是被霓虹、柏油、电车刹车声一并吞了，剩一点白，像忘了擦掉的粉笔字。

上海的雪下得极克制。往往午后先阴，阴得像旧弄堂口那盏钨丝灯，电压不足，黄里泛青。五点下班铃一响，雪才开始，像有人在高空抖一块旧絮，……絮屑碎而小——落在南京路柏油路上“咝”地一声，只剩一个黑点。人行道上却有人停步，仰头，伸手，让雪在掌心化——仿佛接住的是一封没拆就化掉的信。雪积不住，但信的内容已瞬间读完：冷里带一点温柔，像电车卖票姑娘的苏州口音——“买票哉，五分。”

孩子们不管这些。他们集中在弄堂口，把车顶、邮筒盖、牛奶箱顶上一层薄雪刮下来，捏成乒乓球大的“雪团”，塞进同伴衣领。雪团一路化成水，孩子一路笑进弄堂深处，像把冬天也笑短了一截。

我住亭子间那两年，对面晒台总有一只搪瓷盆，雪夜过后盆底留一层淡灰色冰壳，主妇拿开水一浇，“嚓啦”一声，冰裂成几瓣，像碎掉的月光——那便是上海最慷慨的雪景了。

上海雪夜的吃食，以“腌笃鲜”最合宜。咸蹄髈与鲜蹄髈同炖，汤面浮一层青白油星，像薄雪覆河。窗外卖炒白果的江北老头摇着铁铲，“呱嗒呱嗒”声从雪缝里钻进来，与汤锅里“咕嘟咕嘟”相应答。我那时穷，只买五毛钱的白果，纸包托在掌心，雪气与炭火同扑到脸上，竟分不清哪边更暖。后来迁去虹口，楼下小绍兴仍卖三黄鸡，雪夜门口支一只红日光灯，灯下鸡毛雪片同飞，老板戴袖套，————手起刀落，“咔”一声，鸡颈骨断，雪亦似被斩了一刀——白得愈发冷，而砧板缝里渗出的鸡油却黄得愈发暖。

雪深不过两指，却能把整座城市的脚步拖慢。清晨推开窗，先听见“刷——刷——”的竹扫帚，是苏北阿姨在扫弄堂。她扫得极轻，像替谁拂去外套上的头皮屑；扫完，雪便只剩阴沟盖上一溜黑泥。电车“当当”驶过，轨道两边雪水飞溅，落在等车人黑呢大衣下摆，即刻化成深色斑点，像无意中洒到的绍兴黄酒。人们并不恼，只把大衣领子竖得更高，口吐白雾，钻进车厢。车厢里飘着“光明牌”冰砖的甜气——冬天卖冰砖，也算上海一怪；冰砖在雪意里反而显得热，纸包一撕，乳白色蒸汽直扑眼镜片，世界便糊成一锅牛奶。

雪停得总是突然。像戏园子里锣鼓点子一下煞住，幕布拉合，人还未回神。太阳是淡黄的，照在法租界梧桐上，枝丫滴水，把柏油冲出一个个小黑坑。我路过淮海坊，见一老汉把鸟笼挂回檐下，笼里画眉抖羽，水珠洒成半弧，像替雪做最后的告别。老汉冲我点头：“落雪勿长远，明朝要上班。”一句话把雪说成出差的亲戚，轻描淡写，却叫人心里一空。

最难忘是雪夜听评弹。苏州河北小书场，门口条幡写“朱雪琴·俞调”，白底被雪光映得发亮。场子里只十来个客，老板仍烧铜炭盆，火舌舔着锡壶，壶里“咕咕”煮着绍兴加饭。弦子一响，雪意便退到窗外；唱到“滴沥沥更雨儿……”时，雪竟似应了鼓板，在屋脊上“沙啦啦”轻落。我抬头，看见旧式玻璃天窗上雪水蜿蜒，像一阕行草写就的“江南”二字，墨尚未干，已被夜色洇淡。四十年后，我仍记得那“沙啦啦”的声音——比雪厚，比评弹薄，像夹在《申报》旧页里的一粒冷灰，一碰就碎成粉。

如今我搬到浦东的高楼，雪来前先闻空调外机轰鸣。雪仍小，落在玻璃幕墙上，像谁不小心打翻盐罐，却无人伸手去接。楼下车道雪水混着机油，呈一种幽暗的虹。我忽忆及当年亭子间窗槛上那盆蜡梅，雪里曾开六瓣，花蒂凝冰，像给冬天别上一枚水钻胸针。那时的我，以为雪只是雪；如今才知，雪也是钟，替城市敲一点白，好教人认出自己心底尚未全灰的底色。

2025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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