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位神仙，我会站在云端里向下往地球上看……

       小时候的天是一湛的清...雪还没有下，天先冻成一块透亮的蓝。那蓝不张扬，低低地伏在屋脊、河面、电线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瓶淡墨，慢慢洇开。清早推门，风并不喊叫，只悄悄把脸割成薄片，割得人生疼，却又不至于落泪。村口的河早被夜里的寒气缝住，镜面似的，偶尔裂出一声脆响，像老人咳嗽，短促，却叫人安心。

       母亲把秋天攒的大白菜一排排码进地窖，像给冬天预备的绿信。萝卜顶上的缨子被霜打蔫了，仍带着泥腥，顺手扔给兔子，兔子啃得沙沙响，声音细小，却给静极的院子添了一寸活气。父亲在院里堆煤，铁锹一扬，黑亮的煤块滚成小山，远看像一块巨大的砚台，等着雪来研墨。

       真正的雪总在夜里来。无声，却郑重。瓦沟、柴垛、晾衣绳，一夜之间被它缝成统一的白色。只有炊烟不听话，歪歪扭扭升起来，像谁用毛笔在宣纸上拖了一道焦墨。雪厚了，麻雀就跳上窗台，啄玻璃缝里漏出的饭粒，红爪子留下一溜小梅花。我隔着窗呵气，暖出一孔圆月，麻雀惊飞，小梅花便乱了。

       冬天是吃的节日。母亲把咸鸭蛋从缸里捞出，外壳裹一层黄泥，冷水里一冲，泥褪壳裂，蛋白凝成青玉，蛋黄渗着红油，筷子一插，油花像日出时分的云。腌雪里蕻切得细碎，拌黄豆、滴香油，盛一碗白粥，端到手里，粥面结一层薄衣，吹破，热气扑到眼镜上，世界顿时毛茸茸。父亲在炉边烤红著，著皮起泡、炸裂，啪一声，跳出一团乳白或者淡黄的香，像谁悄悄放了一枚小炮仗。

       街上传来“糖——葫——芦”的喊声，尾音拖得极长，仿佛要给冷风递一把梯子。卖糖葫芦的老李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扁担两头插着麦秸垛，山楂、橘子、山药豆，红橙黄白，高高矮矮，像把秋色扎成了串。小孩围上去，捏着攒了两天的硬币，挑最大最亮的一串，咬一口，糖壳碎成星，酸甜在舌尖打秋千。老李不着急收钱，先帮孩子把围巾系紧，再拍拍帽檐上的雪，动作轻得像给瓷器拂灰。

       午后，太阳出来，雪光晃得人眯眼。小河中心被孩子们圈成冰场，破板凳翻过来，加两根铁条，便是冰车。男孩女孩排队坐，一声“走”，冰车嗖地滑出去，冰碴溅到脸上，凉得直缩脖子，笑声却滚成一团，撞到老远。岸边芦苇被风摇得沙沙响，像给笑声打节拍。冰车撞岸，孩子滚进雪里，棉衣厚，滚成一只只彩球，拍一拍，又跑回队尾，继续等下一轮。

       傍晚，家家屋顶升起淡蓝的烟，空气里混着煤味、松味、饭味，像一口大锅炖着整个村子。父亲把铁壶坐在炉口，水咕嘟咕嘟，壶盖嗒嗒跳。母亲切姜，薄片贴炉壁，烘得卷边，扔进壶里，再加红糖，汤色慢慢浓成琥珀。倒一碗给我，辣得舌尖发麻，一口下去，寒气从毛孔里被逼退，像有人拿小刷子把五脏六腑刷了一遍。窗外雪又悄悄厚了一指，屋内灯罩上结一圈黄晕，人影投在墙上，大得能盖住整个夜晚。

       夜深，狗也不叫了，只剩雪压断枯枝的轻响。一小觉醒来，只听得铮铮的声音...原来是父亲在灯下刻着窗花。那个年代，物质虽然困乏些，爱美的心一点不减。父亲年年都会刻上一冬天的窗花。进入十一月、腊月时就开始走街穿巷去卖窗花……到了春节时，家家户户都会贴窗花、挂灯笼、放鞭炮，到处喜气洋洋……

       月亮悬在蓝天里，蓝得近乎透明，像被冻住的一滴海水。我踩着新雪回屋，脚下咯吱咯吱，像给地球挠痒。回头望，一串脚印笔直，从家门一直接到天边，像给谁留的地址，却找不到收件人。屋里炉火旺，父亲把最后的炭夹进去，火星跳起，像一群小红鱼，瞬间又沉回黑暗。我钻进被窝，棉被凉滑，像一条冰过的毛巾，脚小心翼翼探到母亲提前放进去的汤婆子，铜壳子烫得脚心一颤，继而暖流顺着小腿爬上来，像一条看不见的围巾，把整个人缠住。

       蓝色地球的冬天，一年只来一次，却用一整年的时间在人的记忆里慢慢化。雪会化，煤会烧完，糖葫芦的酸会淡，可那层冻过的蓝，已经渗进骨缝，像一枚小小的底片，只要闭上眼，就能洗出一张全新的旧照片。照片里炊烟在上升，冰车在下滑，老李的吆喝声正穿过雪地，留下一条长长的、冒着热气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