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生:那年,我为母亲洗了一次脚
有天早晨,隐约听到一声“儿——紧困”的鸟鸣,才蓦然想起农村的红五月已经到了。这是一个大风、冰苞等自然灾害多发的季节,头年种下的小麦、油菜、豌豆等作物须加班加点抢收,棉花、玉米及红苕,更要抓紧育苗下种。季节不饶人,抢收抢种,没白没夜,农人除了拼命,没有选择。这时候,我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远在农村老家的母亲,想起她那操劳了一生仍在为儿女们忙碌的身影,想起二十多年前一件发生在红五月中的事。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不久,父亲便与母亲离婚了,三个孩子跟着母亲过,我是老大,两个弟弟尚小。离婚这件事对母亲影响很大。之前的母亲,态度和霭,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会打算盘会记账,颇爱村民拥戴。离婚后的母亲,突然变得处处要强,做啥事都怕被人看笑话。土地各家种各家的,家中的主要劳动力没有了,这生产怎么搞,这日子能否过得下去,我心里很忧虑。弟弟们不甚懂事,摸鱼捞虾,上树爬墙,照样玩乐。只有母亲终日脸色凝重,计划了这,又计划那,总有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事。
这年红五月,母亲担忧我们家的农活落在别人家后面,就把我和弟弟枷起来,承担部分农活。记得有一天,天不见亮,母亲将我们唤醒,让我们各人拿把镰刀,下地收割小麦。割完一块地,太阳才出来。这时,母亲安排弟弟们回家做早饭,我则与母亲趁着天气凉快,继续劳动。母亲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钟,不知疲倦地忙着。她把割好的麦子挽成小把,耐心地教我如何分把,分何交叉叠放,才好让麦穗麦秆多受阳光照晒,以减轻其水分。不一会儿,我就学会了这些要领。
太阳更猛烈的照射下来。我的脸晒红了,母亲不忍,叫我回家休息。而她则继续在地里忙。她那并不强壮的腰身,时而弯下,时而直起,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这样的场景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不知有多少个晚上,我们睡醒了一觉,月光已从草房顶的亮瓦处消失了,床上依然不见母亲的身影。她忙完了山上,又要忙家里。昏黄的油灯下,她为我们补袜缝衣、搓线纳鞋。也不知有多少个清晨,我们从睡梦中醒来,锅里已经煮好了饭,母亲却不知去向。最初,我们害怕,怕母亲不要我们了,哭着大喊大叫。这时,听到山上有母亲的回应声,我们才由哭转笑,一起朝母亲所在的地方跑去......
晌午过后,我们被母亲从沉沉的午睡中叫醒。原来,母亲却一刻也没有休息,她顶着炎炎烈日,已将麦子一挑一挑地担了回来。麦穗晒干了,籽粒儿欲爆似的鼓着,散发出浓浓的麦香。我在心里想像着,麦籽儿晒干后磨成粉,一家人围坐桌边,吃着清香的面花儿馍馍,或者稀里哗啦的吃立夏以来的第一碗鲜面条,那该是何等的幸福!但是,我们年少,并不知道这种幸福的代价有多大。母亲说,孩子们,准备着吃苦吧,拌麦子不轻松哦,要趁着天热拌,回潮了就拌不脱的。
两个弟弟小,他们能做多少是多少。但我不同。虽然这年我只有十五岁,但在家里就算大人了。我和母亲用围腰包裹住头,麦粒儿纷纷落下的同时,碎麦叶和麦芒儿钻进我的脖颈,飞进我的嘴鼻,又呛又闷,刺痛奇痒。我想哭。一转身,看见母亲早被麦灰包裹得整个人都变成了灰色,眼睛、眉毛和嘴巴已模糊不清了,便强忍住眼泪。
大约到了晚上九十点钟,收回来的麦子拌得差不多了,一家人才歇下来喘口气。吃过晚饭,我收拾碗筷时,忽见母亲靠在箩筐上,沉沉地睡着了。我洗完碗,喂了猪,母亲还没有醒。
我倒了一盆洗脚水,端到母亲脚边。
母样依然没有醒。我轻轻的抬起母亲的一只脚,帮她脱鞋。鞋带已经裂开起毛、变短,鞋面已经洗得变薄,软软的,上面沾了厚厚一层麦灰,部分鞋帮与鞋底脱离,脚后跟处已经磨穿——这一刻,我为自己不懂事而后悔。读书时,一有需要就向母亲开口要钱,哪里知道母亲为了供我们上学,原来是如此的辛苦和节俭。妈妈,我对不起你。我在心里小声对母亲说。
我将母亲的脚放进温水里,轻轻的捏着,搓着。这是怎样的一双脚啊:脚指甲歪歪扭扭的,说明很久没有修剪了。脚皮粗硬如刀。脚骨狰狞如兽。脚背和脚底间,就像门前那棵核桃树的皮,有数不清的裂纹。裂纹大的地方,竟然可以看见血丝和白肉。母亲的脚底全是厚厚的老茧,老茧连着老茧,形成厚厚的一层硬壳......我低着头,握住母亲的脚,一动不动的看着。
突然,有异样的东西触到了我的手!我猛然抬头,看见一串泪珠从母亲紧闭的双眼涌出,吧嗒吧嗒地滴落到水盆里。霎时,我泪眼模糊,心痛无比,手足无措。
父亲离开我们后,我本可以不读书了,留在家里帮助母亲。但母亲不肯,坚持要我上学。从高中到大学,再到我参加工作,我一直觉得对不住母亲,不该让她为了全家生活,吃那么多苦,可母亲却以她的子女一个个安家乐业有出息了,而感到光荣。
就在我为母亲那双赫然令人不安的脚感到慌乱时,母亲忽然睁开眼,对我说:大女子,苦点累点不可怕。记牢了哈,一个女人,要是靠着别人的肩膀才能活,这一生就完了。当时,没咋明白母亲这句话的意思。长大后,似乎觉得母亲还在为自己失败的婚姻赌气。到现在,又觉得她这话还有更深的含义。总之,我记住了她的这句话,一直不断学习,努力向上。
庆幸那年上苍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为母亲洗了一次脚。她那破损严重的鞋和变形走样的脚,让我彻底认识了我的母亲,一个永远都不会向困难低头的母亲。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不久,父亲便与母亲离婚了,三个孩子跟着母亲过,我是老大,两个弟弟尚小。离婚这件事对母亲影响很大。之前的母亲,态度和霭,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会打算盘会记账,颇爱村民拥戴。离婚后的母亲,突然变得处处要强,做啥事都怕被人看笑话。土地各家种各家的,家中的主要劳动力没有了,这生产怎么搞,这日子能否过得下去,我心里很忧虑。弟弟们不甚懂事,摸鱼捞虾,上树爬墙,照样玩乐。只有母亲终日脸色凝重,计划了这,又计划那,总有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事。
这年红五月,母亲担忧我们家的农活落在别人家后面,就把我和弟弟枷起来,承担部分农活。记得有一天,天不见亮,母亲将我们唤醒,让我们各人拿把镰刀,下地收割小麦。割完一块地,太阳才出来。这时,母亲安排弟弟们回家做早饭,我则与母亲趁着天气凉快,继续劳动。母亲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钟,不知疲倦地忙着。她把割好的麦子挽成小把,耐心地教我如何分把,分何交叉叠放,才好让麦穗麦秆多受阳光照晒,以减轻其水分。不一会儿,我就学会了这些要领。
太阳更猛烈的照射下来。我的脸晒红了,母亲不忍,叫我回家休息。而她则继续在地里忙。她那并不强壮的腰身,时而弯下,时而直起,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这样的场景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不知有多少个晚上,我们睡醒了一觉,月光已从草房顶的亮瓦处消失了,床上依然不见母亲的身影。她忙完了山上,又要忙家里。昏黄的油灯下,她为我们补袜缝衣、搓线纳鞋。也不知有多少个清晨,我们从睡梦中醒来,锅里已经煮好了饭,母亲却不知去向。最初,我们害怕,怕母亲不要我们了,哭着大喊大叫。这时,听到山上有母亲的回应声,我们才由哭转笑,一起朝母亲所在的地方跑去......
晌午过后,我们被母亲从沉沉的午睡中叫醒。原来,母亲却一刻也没有休息,她顶着炎炎烈日,已将麦子一挑一挑地担了回来。麦穗晒干了,籽粒儿欲爆似的鼓着,散发出浓浓的麦香。我在心里想像着,麦籽儿晒干后磨成粉,一家人围坐桌边,吃着清香的面花儿馍馍,或者稀里哗啦的吃立夏以来的第一碗鲜面条,那该是何等的幸福!但是,我们年少,并不知道这种幸福的代价有多大。母亲说,孩子们,准备着吃苦吧,拌麦子不轻松哦,要趁着天热拌,回潮了就拌不脱的。
两个弟弟小,他们能做多少是多少。但我不同。虽然这年我只有十五岁,但在家里就算大人了。我和母亲用围腰包裹住头,麦粒儿纷纷落下的同时,碎麦叶和麦芒儿钻进我的脖颈,飞进我的嘴鼻,又呛又闷,刺痛奇痒。我想哭。一转身,看见母亲早被麦灰包裹得整个人都变成了灰色,眼睛、眉毛和嘴巴已模糊不清了,便强忍住眼泪。
大约到了晚上九十点钟,收回来的麦子拌得差不多了,一家人才歇下来喘口气。吃过晚饭,我收拾碗筷时,忽见母亲靠在箩筐上,沉沉地睡着了。我洗完碗,喂了猪,母亲还没有醒。
我倒了一盆洗脚水,端到母亲脚边。
母样依然没有醒。我轻轻的抬起母亲的一只脚,帮她脱鞋。鞋带已经裂开起毛、变短,鞋面已经洗得变薄,软软的,上面沾了厚厚一层麦灰,部分鞋帮与鞋底脱离,脚后跟处已经磨穿——这一刻,我为自己不懂事而后悔。读书时,一有需要就向母亲开口要钱,哪里知道母亲为了供我们上学,原来是如此的辛苦和节俭。妈妈,我对不起你。我在心里小声对母亲说。
我将母亲的脚放进温水里,轻轻的捏着,搓着。这是怎样的一双脚啊:脚指甲歪歪扭扭的,说明很久没有修剪了。脚皮粗硬如刀。脚骨狰狞如兽。脚背和脚底间,就像门前那棵核桃树的皮,有数不清的裂纹。裂纹大的地方,竟然可以看见血丝和白肉。母亲的脚底全是厚厚的老茧,老茧连着老茧,形成厚厚的一层硬壳......我低着头,握住母亲的脚,一动不动的看着。
突然,有异样的东西触到了我的手!我猛然抬头,看见一串泪珠从母亲紧闭的双眼涌出,吧嗒吧嗒地滴落到水盆里。霎时,我泪眼模糊,心痛无比,手足无措。
父亲离开我们后,我本可以不读书了,留在家里帮助母亲。但母亲不肯,坚持要我上学。从高中到大学,再到我参加工作,我一直觉得对不住母亲,不该让她为了全家生活,吃那么多苦,可母亲却以她的子女一个个安家乐业有出息了,而感到光荣。
就在我为母亲那双赫然令人不安的脚感到慌乱时,母亲忽然睁开眼,对我说:大女子,苦点累点不可怕。记牢了哈,一个女人,要是靠着别人的肩膀才能活,这一生就完了。当时,没咋明白母亲这句话的意思。长大后,似乎觉得母亲还在为自己失败的婚姻赌气。到现在,又觉得她这话还有更深的含义。总之,我记住了她的这句话,一直不断学习,努力向上。
庆幸那年上苍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为母亲洗了一次脚。她那破损严重的鞋和变形走样的脚,让我彻底认识了我的母亲,一个永远都不会向困难低头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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