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沉重而酸楚的历史。

        60 年代到 80 年代初期，我老家一带由于土地贫瘠，粮食产量不高，产业单一，经济落后，人们的生活条件极差，几乎家家粮食不够吃，手头基本没有钱。

         穷则思变，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允许的变，是卖血。大人们把自己身上的血卖给医院，换得几十元钱来补贴生活急需。

        那个年代，我家虽然有父亲在外工作有点儿收入，但与母亲加我们姐弟四人一家 6 口的生活所需相比，尚显微薄。记忆中，母亲很早也加入了村里卖血的行列。

        母亲的血，成了家里的一条经济来源。

记得那些年，常常是凌晨三、四点刚过，村子里的一帮人便起早相约，结伴蹚过村子西边冰冷的灞河水，步行到西安城里的军大医院和西南边的医院去卖血。队伍中，母亲和我本家的大伯大婶，邻居财娃叔、凤山伯以及我的发小抗战的母亲玉兰麻麻、小兰麻麻和惠兰娘等一起，来回步行 5、60 里路。

        那会儿，大人们卖血回来后，最多休息一天两天就又投入到了繁重的农业生产劳动中。抽血后也根本谈不上吃营养和补品，每次抽200CC血，换得二十几元钱，父老乡亲们最多买上2斤白糖和一星半点大肉补养，而且往往是一人卖血全家都能沾光吃点肉。我听母亲说过，你福欠姑可怜卖了血割点肉用盐腌了吃几个月甚至大半年。我想，这一切完全归于贫穷，归于贫穷中伟大无私的母爱、父爱！

        当年卖血当日也要做检查，以保证血的质量和保证献血者的身体安全。我亲眼见到过财娃叔和凤山伯因体检不合格没有“卖”成血，那种有点绝望、有点心不甘令人心痛的眼神。来回奔走几十里路的疲惫，更主要是没有用自己的那珍贵又可怜的血换得一点报酬所受的心理打击，摧残得人蔫而丧气没有了精气神。按我们村子的俚语，问卖血成功与否是这句“用了没用”。用了，就是卖血成功；没用，就是没有卖成。鉴于早年时的医疗水平和技术，不可能在献血前几小时就化验出乙肝五项六项是否正常的结果。所以一般的原因就是转氨酶高、偶尔也听到说肝大，极有可能就是现在所说的肝发炎而显得比原先大了。

        我的母亲因农村常年繁重的体力劳动和为子女的操劳，也有一次因转氨酶高而没有“用成”。那年我还没有上学，农村孩子谁要能穿上一双部队的胶鞋我们俗称的“军用鞋”，那就是最威武和神气的英雄了。在我嚷嚷着要一双军用鞋不久后，母亲终于松口说，妈卖了血就给你买。从那天起，不懂事的我开始天天盼着母亲去卖血。有一天母亲终于要去卖血了，我千叮咛万嘱咐母亲记着回来给我买军用鞋。母亲早早从西安的医院回了家，我不管其他就问母亲我的军用鞋呢，母亲歉疚地说妈转氨酶高没用成，我则阴沉着脸满心地不高兴了几天。我清晰地记得不久后有一天，母亲终于高兴地拿着一双崭新的军用鞋给我说妈今天用成了。母亲无私地用自己的鲜血满足了我虚荣的奢望，我今天写到此眼泪止不住而出，九泉之下的母亲啊，请原谅我的年幼和无知！

        我还记得本家堂哥劳哥给我说的他的一段往事。那个年月国家在特殊时期，停止了高考，品学兼优的他无奈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从小就懂事的他为了弥补家用，终于争取到了一个去千阳县卖血的机会。20 刚出头血气方刚的他，走路坐汽车坐火车再转汽车到了几百里以外的陌生地方，在抽完额定正常量的血液后，也许是他那个血型紧张的原因，医生征求他的意见问小伙子还能不能多抽一些？征得他的同意后，医生用双手在他的两条胳膊上用力往下捋压，好不容易又多抽了几十 CC 血，劳哥说那次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经历过这件事让他更深刻地知道了大人的不易和生活的艰辛，这对他以后的成长和成功起到了很大、很积极的影响。我还想起有年冬天，我的小学班长军利的父亲到千阳县卖血后不慎患重感冒奄奄一息，差点要了命。也有生活实在无奈之人实在没办法，想方设法频繁地大量地在当地在外地找“黑血头”去卖血，老家周围，有听说卖血太多而得病早亡的。80 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说我在农村生活的小舅为了补贴家用还在外卖血，我给母亲和姨姨动情地说，劝我舅不要卖血了，钱又不多他那身体怎么能受得了！

        我们老家那一带过去卖血也是有组织有管理的。有一个管理卖血人员名册和医院、血库联系的联络员专门负责这个事项。我们村子的联络员最早的是二队的朱志发叔，后来我队的同和叔、玉岐舅爷也当过联络员。名册上有登记的人或者说登记册上有名字的，而且在医院和血库的名册上也有名字和登记的的献血者俗称有“底子”，有“底子”才能卖成血。我在 1979 年上大学后不久，有一个星期日回家，已经在西安人民搪瓷厂工作的大姐也回家休息。母亲郑重又疼爱的问我和大姐，是不是你们俩把妈卖血的底子给瞎了？我和大姐知道母亲肯定是又去了但没买成血才这样发问。我倆难过得连忙说，没有没有，但我们都工作了、长大了，瞎了正好我们也不让您卖了！也许是老天相助，从此母亲卖血的历史终结。

        这段想起来内心就隐隐作痛的往事，任凭岁月流逝，时代变迁，表皮的伤口可以平复，那刻在心底的伤痕却永远留存了，这是是一段不能忘却的历史。

        五十多年过去。我怀念母亲，我更忘不了这段酸涩的历史。

注：本文承我尊敬的劳哥（王军劳）提供珍贵资料，在此致谢！

        王西宁2024年5月6日于出国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