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陵散人:青阶未竟 作者王西宁
《青阶未竟》
文/王西宁
晨雾未散的江南裹着黄梅天的潮气,青石板路沁着凉意。我怀抱白菊穿过朱家角至尊陵园的松柏林,远处淀山湖的雾气漫过碑林,像一场未散的旧梦。我的岳延龄的墓碑立在转角处,碑前零星的茉莉花瓣沾着晨露,像他当年夹在教案里的批注,字迹洇开时总带着温润的叹息。
一、裂痕里的年轮
手机屏幕在晨光中亮起,我再次端详那张泛着冷调的照片。显得斑驳的台阶边缘泛着青苔的暗绿,上方道路反光镜折射着初阳,将台阶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那天我爸已经绕小区转了几圈,大概想上台阶去晒太阳。”老师的女儿说这话时,指尖在屏幕边缘反复摩挲,仿佛能触到那个宿命的清晨。我蹲下身,指尖抚过碑前松柏下微湿的泥土,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西安的冬夜,教室铁炉子根本抵不住北方的严寒,他裹着旧军大衣在过道巡视,把每个学生的围巾系成密实的结。那时他鬓角尚未染霜,转身板书时粉笔灰簌簌落在肩头,像提前落下的雪。
照片里的台阶裂着细纹,像老人手背的筋脉。当年他给我讲《项脊轩志》,说归有光笔下“庭有枇杷树”是千年文脉里最痛的温柔,而今他摔碎在江南的台阶上,却成了我们心上拔不出的木刺。女儿说他住院时总盯着天花板念叨:“等出院了,要带你们再回六十四中看曾住过的宿舍前那排青松,再看看我的好同事好战友杨志安书记、李景才校长、胡恒信、赵景贤、段籍生和张仓印等老师们”。可床头日历永远停在十月,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空留满地未竟的约定。
二、断线的电波
广玉兰肥厚的花瓣坠在石阶上,惊起细碎的尘埃。我翻出手机里那个再不会跳动的号码,六年前的春寒里,黄浦江的汽笛声曾五次淹没相似的对话。“西宁,下次吧。”他总这样说,声音像泡在药罐里的陈皮,沙哑却温热。直到某个除夕,听筒里长久的忙音化作冰锥,刺穿所有自欺的希冀。
陪我祭奠的老师女儿递来纸巾,“我爸最后那几个月,常念叨六十四中,说不知你和周大哥、袁大哥都怎么样了?” 此刻,晨雾凝成的水珠顺着碑文沟壑滑落,老师墓碑背面“思念”两个描金大字泛起涟漪,恍若他临终前未能合上的眼睛。
三、长安悬日
暮色漫过碑林时,远处传来摇橹声。女儿从提包取出牛皮纸袋,几张泛黄的照片滑落在我掌心。最后那帧照片里,老师斜倚在红色婴儿车旁,八个月大的外孙女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他浓浓的眉眼浸在梧桐叶漏下的碎金里,唇角漾开的弧度比当年讲解《赤壁赋》时更舒展——这是摔跤前三、四年的初秋,他刚在信里同我“炫耀”:“宝宝会喊外公了。”
风掠过松枝,卷起几片梧桐枯叶。老师女儿说他弥留时总望向西北,上海医院的窗外只有香樟树影婆娑。或许在某个疼痛稍歇的凌晨,他看见四、五十年前的自己骑着二八自行车穿过六十四中校门,车铃叮当惊起鸽群,后座上摞着连夜批改的作业本。梧桐絮落在中山装肩头,像永远改不完的错别字。
四、未封缄的墨
墓园的铜钟敲响十二下,雾气渐散。碑前白菊吸饱了晨露,低垂的花苞像他讲课到动情处微颤的唇角。那年他给我讲《祭十二郎文》,说韩愈的眼泪流了千年,而今我的泪水砸在青石板上,却唤不醒地下长眠的摆渡人。
台阶上的青苔在夕照中愈显幽深。原来岁月是最残忍的雕刻师,把未赴的约、未说的话都刻成碑上冰冷的年月。离园时回望,岳老师的墓碑已隐入苍茫,唯见满园茉莉在晚风里摇曳,像无数未寄出的批注,在江南的暮色里默默生长。
【未尽书】
归途列车穿过苏州河时,手机忽然震动。我关注的天气预报提示西安明日有雨,恍惚看见年轻的岳老师站在六十四中走廊,对冒雨冲进教室的我们喊:“快擦干头发!”玻璃窗上的水痕蜿蜒如泪,而那个会为我们烘干青春的人,永远留在了江南潮湿的暮春里。
2025年3月10日初稿于上海,2025年3月15日再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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