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伯:写作
零
写作是对抗死亡的行为,顺便打发一下生存的空虚无聊。
然而就个人而言,写作也不是万能的,所以海明威用猎枪轰开了自己的脑袋。
由此可知,写作这味药只能偶尔用用,不然很难保证凶险的思想不会哪天引诱我自寻死路。
还有一味药也很好,就是让各种思想在自己脑子里跑跑马,跑的马多了,人也就不会偏执。
但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果不过脑子或跑叉了气,还是很可虑的。
另一种选择看似万能,娱乐,游戏,从众或独享的,但要小心不要自己变成其俘虏,那样个体将失去其独特性。
人生如梦,且属偶然,不过终究是自己的人生,也别太浪费了。
人,本质上是遗世独立的,不要过于把自己的孤独交付于大众的喧嚣,虽然我也是乌合之众,但不必混作一团。
剑客江湖,中国人压抑太久,总有跨马扬鞭驰骋天下的梦想,但那是很难的,于是接着做梦。
写作者也在做梦,但不是自己的梦,是思想的流动,这思想从传统中汲取养分,然后自己加入该传统。
所以书、文本是人类思想梦幻的延续,与个人无关。
个人是不存在的,那些朝生暮死的肉体不成其为精神或灵魂,只是他们的整体构成了思想的洪流滚滚。
所以书写,不论其初衷、意旨、姿态、风格,总是试图将自己归于传统及其所具有的存在感的努力。
诗人迎风吟唱,与歌者同调;隐士与山林为伍,生息江湖,本质上只是寻找自己的位置而已。
而写作者试图假文字而生,与世人无异,做着聚沙成塔,梦中解梦的游戏。
最后,死亡不期而至,解放了我们的寂寞无聊,乃至恐惧。
一
小说源于街谈巷议,说书人之口,中外皆同,自此成为写作之一支,远的不谈,当代,巧舌如簧如拉什迪,睿智达于讽刺的昆德拉,善于编织的帕慕克,迷惘的莫迪亚诺,学究的艾科,孤独且心有不甘的村上,等等,他们组成了当代小说的丛林,是写作者也是众生相,然而不是栖息于浮世,如卡尔维诺,他们息止于文学的世界,人性的迷宫,其精神早已离我们而去,深入生命的深处,悠游于由思想与文字编织的看不见的城市里。
写作者还有一支,不是从小说等文学门类入手,他们想直入敌营,直捣黄龙,虽然早知欲速则不达的古训,仍如敢死队向着终极目标挺近,有时我称之为思想者。华丽如尼采,清晰如萨特,黑格尔的艰深如迷雾遮蔽着其结论的震撼,深厚精湛如海德格尔得以以哲学为画布做六经注我的涂抹,德里达交织思想与现实的法国做派,还有马克思,佛洛依德,荣格,拉康,思想之渗入现实不亚于世界对人性的构造。他们构成了另一片风景,这里,人性与思想不再以隐喻示人,也不以小说/诗篇取悦于人,而是自我延展直至与物质世界缠做一团。
而我是谁?是怎样的书写者/写作者?这些文字注定消逝,一如人类的世代,那么写作者何为呢?
写作/书写是时间里的行为/延续,是当下存在的保证/许诺,写下的点滴证明着曾经的片段,如风干的尸体。写作的理由很多,比如死亡,畏惧,希冀,忧伤,有时仅仅是无聊,也许因为文本会离开书写者独自生存,这一点点对微光般永恒的梦幻也激励着涂抹文字的人,因为他知道自己与哪怕这么微弱的永恒也是无缘的。既然生命尚在延续,总有时他会忍不住加入书写者的行列。
可是终究,人之手写下的,不过是人性的证据,人心的梦幻,是激情的无谓,理性的荒诞,也是生命的脆弱,宇宙的无情。
二
文以载道的世纪过了,知识统领一切的时代也过了,写作者的身影不再大众瞩目,甚至其孤独也不成其骄傲或资本,世界已然商品化碎片化,思想、宗教、知识或艺术只是作为门类存在着,如图书馆编目室的标签条,写作与餐饮、性爱、行走或梦幻同质,也即其本质虚空,仅是个人私密之事。写作不再能承载什么了。
于是写作被拿来承载我的虚无,或者,我的自以为是的骄傲。
所有的事情都是聚沙成塔,为着最后的崩塌,生命、激情、知识、真理,还有写作者终其一生的书写。
个人是渺小的,不论从时间空间、能力与可能性上,比如我,想认识人、世界与思想,只能从点突破。
从鲁迅,我习惯了匕首的凶狠,流失一点忠厚;沈从文,我悠游于其乡土的淳朴与赤子之心,还有对生命的热情;尼采,我长时间的追随他,太熟悉了以致临镜自照都会迷失,直至度过青年时代;博尔赫斯,他使我摆脱尼采式的哲学迷宫后又误入文学与哲学交织成的镜像迷宫,再花费许多年用于逃离;黑格尔,在西方思想的游历历程中总是一再回到他那里;海德格尔,他帮助我重识黑格尔,甚至尼采,而尼采与黑格尔再次帮我摆脱他;佛祖,是的,佛祖,悉达多,我们如此心心相印,才能携手走出宗教与上帝的幻影,甚至科学哲学的幻影,物理学宇宙学的,人性的,等等,我们走过生死。
于是也试着写作,虚无随着写作获取形式、甚至内容,一如上帝创世,或真空里的能量突然产生宇宙。
在此感谢如下:感谢鲁迅,给予匕首;感谢尼采,坚守孤独与清高,还有,风格如人;感谢沈从文,不失赤子之心;感谢博尔赫斯,矛盾修饰法;感谢海德格尔,哲学好老师;感谢黑格尔,指示思想可以走多远;感谢爱因斯坦,告知真实的宇宙;感谢昆德拉,打发了许多无趣时间;感谢佛祖,也感谢自己,我们在轮回里相遇何异于遇见自己,重生的快乐与感慨,以及,一般的悲悯;感谢宇宙,与时间,它创造我,让我眺望时间流逝,最后它抹去我,一如从未存在......
三
书写者写下的是自己的影子。古人说,文如其人。
阅读时,我能嗅到作者的气味,文字与思想可以矫饰,气味不骗人。
那些文本里隐藏着作者,他们的野心、追求,爱好、趣味,意欲告人与不可告人。
他们或者都有一个想法,战胜时间,这想法来自时间的不可战胜。
时间或者什么也不留下,或者侥幸留下了他们的名字,及残骸,这仍是他们被战胜的标志。
但我们,时间里的人们,可以接着品味咀嚼那些残骸,想象他们当年的风采。
这就是所谓历史的意义。
有人的地方,就有历史。有语言的地方,就有文字与文本的历史。有了历史,就有所谓传统、诠释与情怀。
追忆,是因为不可追。写作,是徒劳对抗时间的证明。
所以有时我写写博客,至少,回头看看,知道自己活过,年轻过,也幼稚与梦想过。
然而我的气味如何呢?假使有幸或不幸,我也留下些许短暂的残骸,人们会怎样诠释呢?
问这个问题意味着幼稚,而且愚蠢,那自以为尚能与时间对抗的无知,还有对于假名安立之自我的迷恋。
但时间里满是这些东西,虚妄的,泡沫状的,只是无穷的垃圾;而越过时间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还是这些。
书写者以为写下的是自己的影子,他不知,自我是虚幻的,他写下的是人这个物种的影子。
古人说,文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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