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老师,在他近乎苛刻的教育下,我刚满十岁的1951年春,便和哥哥同时考上了慈中——全县的最高学府县立初级中学,这在当时算是件十分荣耀的事情,父亲引以为傲。
家到位于县城的慈中五十华里山路,其中要翻越全县最高巅峰——垭门关,大半天功夫才能走到。学校学生来自全县各地,大部分寄宿,学期中放三天假让同学们回家,其他时间则要经班主任同意方可。
我小小年纪,入读慈中,引人注目,不时听到老师、同学的赞叹。那时没有校徽,“慈中”二字绣在衣服左上方。走上街,总有人问我是哪里的、多大。我好不得意,骄傲地告诉他们“东岳观的,十岁。”
我有晚上起床小便的习惯,开始叫醒同铺同学卓尚春做伴,可不好意思天天叫,硬着头皮自己去。
我特别怕鬼。在家时,常听大人说鬼的故事。他们说得神乎其神,好像眨眼间鬼就到了身边,躲在哪里都不安全。还说慈利县解放时,慈中操场上打死好多人,不时有鬼火闪烁,恰好厕所就在操场旁边。
从女生宿舍到厕所,转弯抹角的好远,几盏煤油小灯闪着昏暗的光,摇摇曳曳地照着漆黑的路,十分怕人。我总是一溜小跑地来来回回,吓得两腿发软。
慢慢地我想家了,十分地想,越来越想。这时的赞扬、夸奖,反而变成火上加油。大约过了一个月,请假回去住了两天。再过一个星期,忍不住又请假。班主任老师不批也就算了,或许可以再熬一些日子。可他很不给面子,当着全班同学批评我上周刚回去,现在又请假。这下可好,我干脆横下心来——逃跑。
下课了,我走出课室,神不知鬼不觉从后门溜之大吉。
我一股作气,渡澧水,过蒋家坪,绕连三弯,翻垭门关,一路直前,怕有人追,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回到家中,妈妈愕然: 怎么又回来了?我告诉她好想家,害怕,不想读了。晚上隔壁伯伯过来坐,建议父母不要太苛求孩子,这样会吓出病来的,这次就顺着我了。
还没长大多少,下学期又到。我一百个不愿意复学,母亲好说歹说,我才勉强同意跟哥哥再次返校。
谁知,我故伎重演,理由仍是想家,害怕。
这下可惨!
我不敢径直回家,感觉告诉我这次没那么容易。路过屋旁的大路,先去小祖母家吃了饭,谎称请假回来。天色挨晚才心慌意乱地往家走,小偷似的顺着小路,踩着猪粪坑的边沿,摇摇晃晃地往前挪动,心慌得要命。一不留神,忽的掉进猪粪坑里,差点淹死,顿时变成落汤鸡,一身臭猪屎味,迷迷糊糊不知怎的进了屋。父亲见我,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抡起竹棍劈头盖脑往死里打。一边打一边骂:你怎么这样没用,人家想读书没得读……越打越凶。我躲在妈妈背后,拽住她的衫尾,任父亲毒打。大概是妈妈示意,他才住手。
我是在夸奖声中长大的,从我记事起,无论是祖母、父亲、母亲,无论是读书还是生活琐事,不说打,就是骂也是少有的,这下可真是算总账了。
随后,母亲为我烧水洗头,洗澡更衣,早早叫我上床睡觉。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假装睡着,偷听父亲如何处置,我坚决不去上学,宁愿挨打。
夜深了,母亲点着香(照明的类似拜神的香,用桐油浸过后点火成亮),轻轻掀开被子看我。一面自言自语:啧啧!打成这个样子,十分心痛的口吻。她又责怪父亲不该如此没有轻重。父亲默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无比深沉地说:“她长大了会恨我的。”我听了异常难过,直想告诉他:不会的,伯伯(bai
bai,我们这样称呼父亲),我知道你为我好才打。
就这样,我又一次停学了,直到1953年秋,才“三进”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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